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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9日,因付不起彩礼而面临囹圄之忧的上百名伊朗男性示威者在伊朗国家议会大门前示威,高举 “我唯一的罪过就是组建了家庭”、“彩礼侵犯男人权利”、“结婚不是犯罪”等标语,要求议会修改法律,取消彩礼法。

 

● 在伊朗议会大楼前示威的人群 / Entekhab News

 

这场景在外人看来似乎不可思议。一般认为,伊朗伊斯兰革命后民法的基础是教法,比较倾向于保护男性利益。比如,女性就业或出国留学、旅行需要父亲或丈夫的签字批准,女性的遗产继承权和法庭证词效力只有男性的一半,离婚只能由男性决定等等。一向享受性别特权的伊朗男人们,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的权利被侵犯了?

 

作为男性制衡的彩礼

 

与一般认识不同,伊斯兰教法里也有保护女性的内容——尽管这种保护更多是对女性的一种物化。

 

彩礼就是其中之一。伊朗男女结婚时女方家庭会将彩礼写入婚约,形式一般为金币,数量大多是女方出生的波斯纪年,比如波斯历1375年(公历1996年)出生女生的彩礼是1375枚金币。考虑到彩礼数额巨大(一枚金币约3000元人民币,相当于伊朗中产阶级月收入),女方通常不会在结婚时索要,而是将其作为婚后与男方斡旋的手段:如果男方单方面提出离婚就必须支付全部彩礼,或者男方婚后有出轨、家暴等有损女方权益的行为,女方可索要彩礼,男方给不出就要面临牢狱之灾。

 

表面上看,彩礼于女方是某种制衡伊斯兰教中男性特权的工具,增加男方破坏婚姻契约的成本,有利于维护婚内男女关系稳定。但由于配套法律不健全或存在漏洞,加上社会经济结构因时而动,从近年来由彩礼引发的争议不难看出:它越来越难以达成维护婚姻关系稳定的初衷。

 

伊朗女性群体内部对彩礼的看法也褒贬不一。有的认为,部分男性鼓吹废除彩礼法是为了逃避男人对家庭的责任,降低离婚和家暴(冷热兼有)代价成本,加上2018年隶属宗教保守派的司法总监莱西上任以来一直呼吁推动改革彩礼法、避免男性因彩礼入狱。这似乎也从反面印证了现在的伊朗女性为什么需要用彩礼规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宗教规矩来对抗宗教中男性至上主义的绝佳手段。

 

同时,另一些思想西化的女性则认为彩礼相当于男方从父亲手中购买女儿,是对女性的物化,而且彩礼对男性的制约并不绝对,一是受阶级因素的影响,富裕的男子可以轻易支付彩礼,为自己的离婚意愿或出轨行为买单,而低收入男性却要面临牢狱之灾;二是可能会进一步促使有离婚意愿的男性用暴力迫使妻子放弃彩礼,无条件接受离婚。

 

● 被索要彩礼的新郎 / 伊朗漫画

 

尽管彩礼制度近年来引发公愤,伊朗政府目前并没有废除彩礼法的打算,而是试图做出一些“合理的”修修补补。比如,附加法律规定女性婚后索要彩礼的数额必须与男方当时的收入和财产状况相匹配。

 

不过,新法很快被一些男性通过离婚前转移资产,钻了制度空子。同样,有少数伊朗女性把赚彩礼当做职业,在结婚后不到一个月立刻索取彩礼自肥腰包,直到男方付不起彩礼被迫离婚或入狱(根据伊朗法律男方入狱超过五年婚姻可自动解除),周而复始。一位伊朗朋友米劳德甚至声称“彩礼制度催生了他对宗教的反感”。

 

彩礼危机背后是婚姻危机

 

政策上的修修补补回避了一个关键问题:平稳运行了数十年的彩礼制度为何在最近十年突然矛盾尖锐?这要从伊朗传统婚姻理念和几十年前的政策说起。

 

伊朗伊斯兰革命后旨在建立一套传统家庭体系,而性在伊朗伊斯兰传统家庭关系中具有根基角色,这可以从涉离婚相关法律中看出:伊朗法律规定女性不能决定离婚,但有六种例外,其中一种与性直接相关(男方没有/丧失性能力或无法生育),三种与性间接相关(男方半年不回家、五年以上监禁、男性未经正房同意娶二房)。

 

所以这套家庭体系的核心思想就是尽量避免让性资源(尤其是女性)流散在家庭编制之外,具体来说就是鼓励早婚、抑制离婚。通过将性规范在婚姻框架中,隔断婚外性资源,让过了青春期的男女有了性需求只能通过婚姻来解决,伊朗迎来90年代到21世纪初的结婚潮。

 

而维持低离婚率,依靠的则是伊朗传统宗教文化观念——处女和已婚妇女得到高度尊重,离婚或丧偶这种失去处女之身的“无主”女性则被视作人人皆可接近的性目标。二十五年前,我的朋友萨摩娜的父亲因为车祸去世,随后邻里男性不停地尾随她母亲进行性骚扰,天天有人提出临时婚姻(最短一小时的婚姻,很多伊朗人将其视作合法卖淫),由于不堪其扰,她母亲被迫马上再婚,尽管之后婚姻出了很多问题,却再不愿离婚。

 

这样,伊朗在革命后(尤其是两伊战争后)维持了近20年的高结婚率低离婚率,向实现宗教革命理想大步迈进,却也为今日彩礼危机埋下祸根。

 

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最初5年结婚的一代人,在早年伊朗经济较稳定时,男方一人工作全家吃饱,女性就业率低,在家庭之外男性接触到异性机会少;另一方面家庭收入全指望男方,女方也难动二心,直接结果就是家庭内部矛盾难以升级。

 

可随着近些年来伊朗经济环境恶化,男方无法以一己之力撑起家庭,外出工作尤其是从省城前往首都工作的女性越来越多,传统语境中的“性资源”脱离了家庭的垄断。已婚男性在社会中另寻新欢出轨乃至提出离婚的几率增加,而因照顾男方起居失去教育和工作机遇的那一部分女性为了不被抛弃,会把彩礼当成约束丈夫的的方式。

 

● 伊朗女性近30年来就业率百分比 / Global Economy

 

与此同时,就业机会促成了女性经济独立和思想自主。她们突然发现可以有更多选择不需完全依附于男方。由于结婚前自由被父亲束缚,婚后自由被丈夫束缚,只有离婚状态下才能实现完全的自我掌控,无论是就业、出国还是与异性交往。加之近十年来互联网兴起,推动了新观念传播,伊朗社会对离异妇女的看法也大幅改观,至少据我观察,大城市里骚扰离异女性的现象几乎灭绝。

 

在我身边,离异的伊朗女性几乎一致认为离异后的生活变好了。住在基什岛的奥图萨离婚前是家庭妇女,平时无聊时就去海里游泳,离婚后她竞聘酒店游泳和轮滑教练,并在几个月内成为当地最著名的女子游泳训练师,收入约是伊朗中产男性的两倍。另一个朋友扎妠卜则是德黑兰一所官员子弟小学的教师,收入不菲,12年前因为自己相貌不扬被迫嫁给没啥文化的出租车司机,5年前以彩礼为筹码迫使丈夫同意离婚后,开始了一年换三个同居男友的“快乐生活”(本人语)。她的表妹,德黑兰大学日语系的娜西开玩笑说:“之前离婚的女人是猎物,现在她们成了猎手。”

 

社会观念转变后,离异身份带来的自由度促使部分对婚姻不满的女性更愿意提出离婚。一旦丈夫出于偏执或面子不同意,女性就可用彩礼作谈判筹码,以放弃彩礼的退让换取女性提出离婚的权利。经济条件一般的男性往往会接受离婚提议。

 

越来越多的女性能够通过彩礼制度摆脱婚姻束缚,又进一步削弱了政府和家庭对性资源的垄断。目睹了上一代人凭借彩礼博弈,双方在不幸的婚姻中又撕扯出的一地鸡毛,除了一小部分坚守家庭生活的年轻人力图打破传统婚姻关系中的双输“平衡”局面——女性被男性特权削弱,男性被彩礼削弱——选择在婚姻中放弃彩礼换取女性离婚、出国以及就业的决定权,更多的人则倾向选择名为“白色婚姻”的不婚同居,好聚好散,不再受责任、家庭和宗法的束缚。

 

这些“离经叛道”的当代男女挣脱束缚的生活方式,对于那些早年恪守礼教订彩礼正式结婚、如今却面临被礼教吞噬危险的男性们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这种因对比而愈发激增的不满恐怕是在议会外聚集示威男人们的真实心态。

 

目前,伊朗的结婚率年年下降,离婚率逐年上升,类似德黑兰这样大城市的结婚/离婚比甚至降到了二比一。彩礼制度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帆布,在社会发展风平浪静时,推动传统婚姻这艘大木船平稳前进,可如今大船在后现代文化的暴风骤雨中飘摇之际,这巨帆反而加速了船的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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